穷山不是山。
然而说它是一座岛,似乎也不合适。
似山之岛,似岛之山。
只因孤独地矗立在湍急难渡的大川之中,而被遗忘得相当彻底,即便是荆楚的居民,也鲜有人记得它曾经的名字——就算记得也基本不会去在意它,因为实在没有那个必要。
不会被绘入山海卷,不会被记入地经志,甚至不会有人登上去,因为实在没有那个必要。
穷山就是那样一座岛。船夫如是说道。
咕呜呜呜嗯嗯呜呜呜!少女如是答道。
果然在湍急的大川之中颠簸还是有些勉强吗……还没登上穷山,连水川都已经是如此险恶了。
竭力克制和水川一同上下翻涌的胃脏,激荡于大川之中的小舟上的唯一一名载客,正双手紧紧地攀附于船舷之上,无暇顾及那身象征权力的绯服正被浑浊的浪涛浸湿。
袍服的样式很华贵,材质上还特意使用了丝绸和金线,看上去相当新,这件绯服大概是不常穿在身上的。
不过特意穿成这样,却是要前往一座荒无人烟的川中岛,真是搞不懂从大城里来的女人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只能说城里的人太会玩了。
如同逃难一般。当小舟终于泊近那座形同高山的岛屿时,一团绯色的影子如同逃难一般,从船舷边一跃而起,然后相当狼狈地滚落在了冲积而成的沙滩上。
几息之后,少女仿佛无视船夫明显诧异的目光,矜持而缓慢地从匍匐在地的姿势,渐渐恢复成正式会晤时才会使用的正坐之姿,仿佛一切都还在她的掌控中那样,故作镇定地整理起散乱的紫色长发来。
“还请在此稍待片刻。”
少女背对小舟和船夫,在重整旗鼓之后这般说道。
“黄昏之前,我会返渡,和那人一道。”
言毕,少女缓缓起身,抬手拍落绯服上沾着的细沙,迈开步伐朝山中走去。
明明是被拜托的一方,自己却毫无反驳的余地,虽然一开始就是收人钱财的买卖,船夫仍然不得不敬佩起自己这位恩客来。
单凭坚持孤身一人进入穷山的勇气,都值得起投以敬佩的目光呢。
不过不为船夫所知的是,怀有必须如此坚持的理由的少女,也是做好了面对最坏情况发生的准备。
对武力值近乎为零,智力却高达一百的少女而言,利用自身优势来将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都算入囊中,已经是如同被动技能一般的习惯了。
即便独来独往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她也有着必须如此为之的理由。
极高的风险往往意味着极大的回报,不论是重重陷阱中的宝箱,还是被魔物守护着的圣器,而少女所追求的,正是隐藏在这穷山之中的某个足以改变九州的人物,为了增加哪怕一分一毫获得它的可能性,少女愿意承担与之对等增加的风险。
以至于,连防身武器都没有佩戴。
以毫无冒犯、礼正仪端的姿态来拜会某个人,这便是少女囊中的妙略。
空山秀色,淡绿深青,悠然境外,不许尘侵。
与等级建制森严的京师不同,入山之后,少女感受的是另一种秩序。
有关生死轮回的秩序,这是高墙之内很难感受到的。
如果不是时间有限,她倒是很愿意在这里多待上一段时间,思考两者到底有何不同。不过,眼下却有着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思考。
她该往哪走。
得知那人隐匿在名为穷山之地的消息,已经是数月前的过时之事,虽然历经跋涉找到了这里,却依然只是抓到了大概,那人具体隐匿在穷山的什么地方,还得全凭少女的临场发挥。
没有蹊径,更不会有路标,不过,少女却是掌握着比路标更准确的引路方法。
穷山有岭,林木繁茂,其叶密且枝干光滑为南。
以唾液润指而感风,风从东来。
黄铜之带扣为针,探水发源于岭半。
若是要想在这渺无人迹的地方长期生存,恐怕是不可能在潮湿、阴暗、冷僻的角落里受罪的,深信此理的少女由此便认定,穷山东北的岭峰处必能有所斩获。
大概是真的能找到吧。
如果不是在寥寥数步之后,少女就落入了某种原始至极的圈套的话。
“该死,一心惦记着如何找到这里的支配者,却忽略了秩序本身的约束力。”
倒吊在一颗粗壮的大树下,被结实的藤蔓紧紧约束住双脚的少女,不禁这般懊恼地嘟囔道。
必须赶紧摆脱这窘境才行。
先不说自己背负着怎样的严肃立场,以如此失仪的模样根本就不可能说出庄重的话语嘛!更重要的是,向来自诩追猎者的自己,竟然一时大意落入了别人的陷阱中,如果被京师里的那些家伙知道了……从自尊角度来说更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必须赶紧摆脱这窘境才行,趁着事情还没发展成预想中最糟糕的状况。
“那个,我说……”
就在少女挣扎着折起身体,尝试完成后世称为到倒悬式仰卧起坐的高难度动作时,树身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友好的震颤,将少女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克服自己上半身重量的力气给彻底晃散了。
客观地说,少女自身应该承担一半的责任,毕竟那发育良好的身体确实平白增加了不少引体向上的难度。而且平时也太疏于锻炼了。
“……害我空高兴一场了呐,你为什么要跑到陷阱里呢?”
什么?
少女禁不住睁大了眼睛,尽管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和她搭话的那个人。
因此没有立即回答。
愤怒?有,但更多的是惊讶。
“喂,你还活着吗?”
这声音听上去异常年轻,会是属于她追寻了多时的那个人?
仿佛为了证明这句问话并不是开玩笑,对方似乎是随手掰下了一根树枝,试探性地戳了戳少女因倒吊而感得越发酸痛的腿。
“呜!我还活着!”
“嗄!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不过……请先放我下来。”
“不。”
“不用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毕竟作为擅闯者的我也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在这样互相退避三舍的前提下,相信……为什么要拒绝我啊!”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忙不迭地先把女主角从困境中解救才对吧!
“因为你是我的猎物呐。”
啊,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你是还打算把我烤熟了吃掉吗!”
“嗯……应该不会吧。”
竟然犹豫了!而且是不确定的语气!
“毕竟看上去没有多少肉。”
重点是这里吗!!?
“请不要开玩笑了!剑痴梓四枝前辈!”
心存疑惑却没在慌乱中念错呢,还多多少少保持了些许威严,真不容易。
“我是十二帝镇巡之一的蝶霓曲,奉承当今天子之授意,不远千里来此地,是有要事与阁下交涉!”
一口气将来意说明,却因为倒吊的缘故,气息显得十分仓促,导致说服力骤减的样子。
“喔!”
一加一减,结果并没有多少改变,不过好在对方看上去也不是个善于应付套词的家伙。
“大师傅他不在这里了哟。”
欸?
大师傅?
“已经离开很久了呐,两个冬天之前的事情了吧。”
不在这里?
两个冬天之前的事情?
身体一轻,来不及思考其中缘由更来不及对突变有所反应的少女,就这样一头栽在铺了浅浅一层落叶的地面上。
以一个十分狼狈的姿势。
“呜!”
痛哼中的少女终于放下了矜持,俩手抱着几乎肿起来的额头,用近乎敌视的眼神盯着和她一同落地的人影。
一个相当高的家伙,却并不怎么显大,准确地形容是瘦高瘦高的欣长身材,一头没怎么打理过的黑色长发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干脆就完全**着的上半身。
肌肉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若隐若现的轮廓,但毋庸置疑其中蕴含着极具破坏性的力量。
还好下半身被几块破布遮掩得到还算严实。少女偷偷舒了口气。
“呐,我说,你要找的梓四枝,已经不在这里了喔,现在这个岛上只有我在。”
当那男人躬下身子,凑近着和她说话时,少女才第一次看清了这家伙被头发盖住的脸庞——那是一副堪称清朗的面容,如果不是乱生的胡茬,使得看上去平添了几分沧桑感的话。
“那你又是谁?”
少女自然而然地接问道。
“嗯……让我想想。”
男子极不自然地回答道。
少女没有蹙眉。
因为在这个距离,她能清楚看到他的双眼。干净而清澈,并没有谋算的痕迹。
“好像是折华,白折华,嗯……是这个名字。”
只是因为太久没使用才遗忘了而已。男人的眼睛里是这样回答的。
真是设想外的状况啊。
不仅丢失了此行的任务目标,就连唯一线索的掌握人也是如此迷糊的家伙,连帝镇巡都感到棘手了呢——嘛,不论如何,不妨先问问好了,说不定能发现一些转机。
“那——白折华对吧?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比较恰当,但能和剑痴阁下一同生活在这世外之地,想必也不会是普通人,换而言之,剑痴阁下对您看上去是相当信任啊!”
男子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
“呃,我的意思是……您一定知道剑痴阁下去哪里了吧?”
果然还是没法用含蓄的方法和这家伙沟通。
理解了少女的意思之后,男子立刻做出了肯定的回应——他举起了右手,笔直地指向天空。
“大师傅去那边了呐。”
升……升天了啊!
少女心中刚刚才重构的立足之地再次崩塌。
原来不在这里的意思就是已经“去”了“那边”啊……这谁能猜得到啊!说得也太隐晦了吧啊!根本猜不到会是这种结局啊!
设想外的最糟糕情况啊!
“没想到……竟然成了……这样……”
“唔?”
“打搅了……”
如同丢失了魂魄般,少女喃喃低语着转过身,愣愣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咦?要回去了么……蝶霓曲,是叫这个名字没错吧?”
被忽然喊到名字的少女足下一滞。
“虽然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过大师傅有交代过,要是有人来找他,就一定要问清楚,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呐。”
为了什么事。
为了能够改变九州现状的事。能够这样告诉这个男子吗?
“要事。”
转过身,名为蝶霓曲的少女眼睑低垂,郑重地说道。
“为了让自下而上之路能够畅通无阻,我需要借取人称‘剑痴’的梓四枝阁下的力量——那被誉为举世无双的剑艺。”
杏眼忽然圆睁,少女的目光径直撞上了男子的视线。
“只要有这举世无双的剑艺,就可以扫清一切阻挡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顽石,为了开创一个全新的时代,这力量是必须的、必要的、必不可缺的。作为交换,帝镇巡院可以开出任何许诺,实现任何愿望。”
然而一想到刚刚才认知到的现实,少女瞳眸中的光彩一下子又黯淡了。
“遗憾的是……”
“实现任何愿望吗?”
“啊?啊,是的,任何愿望,不过可惜的是……”
“那造出一艘坚固到足以横跨风暴大海的船也是可以的吗?”
“啊……当然,以帝镇巡院的号召力募集九州最出色的船工和木匠的,我想造出这样一艘船并不是什么难题——所以问题的重点根本不在这里啊,毕竟连那力量的主人都已经……”
名为白折华的男子忽然用力将双掌合在一起,发出了如同野兽一般响亮的咆哮。
“好极了!”
听上去似乎是很高兴。
可哪里好了?
对于得知梓四枝已不在人世、且三番五次被打断发言的蝶霓曲来说,可是一点都不好啊。
“我跟你去。”
“嗯……嗯?去哪?”
“去清扫你说的那些什么顽石呀。”
理所当然地,男子抱起双臂这样说道。
“然后你替我找到那些船工和木匠,造一艘能够横跨风暴大海的船。”
“你大概不明白,之所以会开出诸如‘实现任何愿望’这样任性的承诺,是为了能换取同样任性的梓四枝前辈的支持,进而打败……”
这一回,蝶霓曲的话并没有被谁打断,而是她自己停了下来。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一种被下意识忽略了的可能性。
目光再一次飞快地掠过男子的全身,蝶霓曲可以肯定那清凉的装束下,确无可能再有所隐藏。
能以树枝分断结实藤蔓之人。
不会有错了。
但,还有一个问题。
“你能杀人吗?”蝶霓曲如是认真问道。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人。”白折华如是认真答道。
剑痴不杀手无寸铁之人,这正是囊中妙略的倚仗。
他的弟子亦应奉行此道。
“持剑之人。”
“厉害吗?”
“很厉害。”
她捕捉到了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某种渴望。
“而且,不是一个,而是五个。”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
蝶霓曲深吸了一口气,将原本的阴霾一扫而光。
“成为我的剑吧,白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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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确立了合作关系之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就连称呼都是如此。
“真的不用带上什么吗?折华?这毕竟是你和你师傅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而且你也不打算再回来了。”
“不用的喔,因为也没有什么可以带的呀。”
在船夫异样的注视下,绯服的少女领着一名**着上半身的男子从穷山中走出,朝着泊在沙滩边的小舟走来。
“也是呢,这穷山僻壤的,也不会有什么好留恋的,一开始我甚至怀疑,这里到底能不能供普通人生存……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找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咦?那你要找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大师傅就挺普通的啊!”
连变相的奉承都听不懂吗……还有梓四枝那家伙哪里普通了啊!普通人会发疯到为了友人的一把遗剑,与掌控整个九州的大凰皇庭相抗衡吗!
说到底,若不是因为像书中记载的那般对天子忤逆,像梓四枝这样的强者根本不可能被人圈禁在这远离中原的荆楚穷山里,反过来一思考,即便是在国征时代战无不胜的大凰皇庭,也没办法让强如梓四枝这样的个人轻易就范呢,真是讽刺啊。
然而,这个与梓四枝一同被流放至此的少年,又是什么来头呢?
“霓曲。”
“啊?”
从思索中回过神来的少女,顺着声音看过去,却见狂发舒卷,白齿青眉,一双朗星般的明目,正认真地盯着自己。
“你很好看喔。”
……原来这呆子还是能看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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